世相物语第 26 节

林语堂 / 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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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崖吾兄:得札论以“语妙”二字作为Humor之第二华译,语天然,音韵亦相近,诚有可取。“幽默”已成语,易取消,然“语妙”自亦有相当用其是形容词,如言“何气语妙”!某太幽默,亦可说“某太妙语了”。《论语》本拟逐期选登中国幽默文字,列入幽默文选栏,也就可常用此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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意“语妙”辩随机应对之义,近于英文之所谓wit。即略限其用法亦可。

“幽默”二字本为纯粹译音,所取于其义者。因“幽默”有假痴假呆之意,作语隐谑,令静中寻味,果读者听者有如子程子所谓“读了全然无事”者,亦必为之说穿。

☆、第33章 学艺琐思(9)

此为牵强说法,若论其详,Humor本可译,惟有译音办法。华语中言稽辞字曰稽突梯,曰诙谐,曰嘲,曰谑,曰谑,曰嘲,曰风,曰讽,曰诮,曰讥,曰奚落,曰调侃,曰取笑,曰开笑,曰戏言,曰孟,曰荒唐,曰挖苦,曰揶揄,曰俏,曰恶作谑,曰旁敲侧等。然皆或指尖刻,或流于放诞,未能表现宽宏恬静的“幽默”意义,犹如中文之“敷衍”,“热闹”等字亦可得西文正当译语。最近者为“谑而”,盖存忠厚之意。“幽默”之所以异于稽荒唐者:,在于同所谑之对象。有弱点,可以谑,己有弱点,亦应解嘲,斯得“幽默”之真义。若单尖酸刻薄,已非“幽默”,有何足取?张敞谓夫之间有甚于画眉者,汉宣帝,究其罪,此宣帝之“幽默”。郑谓孔子独立郭门“累累然若丧家之”,子贡以实告。孔子欣然笑曰:“形状未也,而似丧家之,然哉!然哉J”此孔子之“幽默”。二,“幽默”非稽放诞,故作奇语以炫。乃在作者说者之观点与同而已。“幽默”家视世察,必先另只眼,肯因循,落窠臼,而发言立论,自然新颖。以其新颖,遂觉其稽。若立论本无同,故为荒唐放诞,在字句推敲,足以语“幽默”。稽之中有至理,此语得之。中国之言稽者,每先示以荒唐,少能庄谐并者,在艺术,殊为幼稚。中国最富幽默,虽勇于私斗,睚眦必报,极欠幽默之度,而怯于公愤。凡对于国家事,纸文,官样文章,社章公法,莫笑置之,此乃中国特别之“幽默”,中国之永远潦倒,即坐此“幽默”之亏。中国文有“幽默”者,如苏东坡,如袁子才,如郑板桥,如吴稚晖,有独特见解,既洞察间宇宙学理,又能从容以诙谐,是虽无“幽默”之名,已有“幽默”之实。《论语》发刊以提倡“幽默”为目标,而杂以谐谑,但吾辈非,资格相差尚远。除介绍中外“幽默”文字以外,只能以“谑而”四字自相规劝罢了。

语堂八月廿

答平凡书

平凡先生:示谆谆指,至幸。恐国中部分读者,也有此同。本刊提倡幽默与昔游戏文字所同者,在于游戏文字必装丑角面孔,专说谎话,幽默却专说实话,寓庄于谐,打破庄谐之界线。所以幽默并讲正经话,乃肯讲陈腐话而已。提倡吃烟,反对早起,皆有理在,知之,只敢说,被《论语》说而已。《论语》之所以能入。乃因《论语》句句真理句句实话也。烟早起乃向童稚说的话,《论语》乃向成年说的话,世每年逾三十尚持此说,乃因其脑系尚未成之故。烟提醒神,昼寝有益健康,朝士夫,行之,秘而言,倘使《论语》也附和说假话,岂非名为正经实则荒唐,名为学,实则自欺?读书通之,每每畏《论语》,《论语》正使其畏而启悟其心灵,旦豁然贯通,始知以读书如井蛙语天也。《论语》凡有正经文章,只是心窍里的话,无登,因心窍里的话,无幽默也。至于脑系未成或思想欠诚实正襟危坐读《论语》的,与辈老相往可也。

--语堂

答周劭论语录写法

语堂顿首,承亢德兄转手札以语文如何法相询,诚能与避开倒车之嫌。语录初写时或难,写惯甚易。尝思之,约“文言中避俚语,话中多放之乎”二语可以了之。是文言,却用话说法,心里头用文言,笔却比古文自由得多,有话仅管放去也。窃疑语录甚宜文言的“闲谈”(Familiar

style),如用“汝”字是闲谈,较用“先生”“足密得多,称“汝”者既自由拘,被称“汝”者,亦好意思扳学面孔与汝岂敢也。其意若曰,此刻想说许多在广众所敢说的心中的话。汝闲适,读者亦自闲适,于是文章滔滔绝矣。

但有事,语录,说话虽可放胆,文字却须经济,可噜哩噜苏。如函第二段首句是话,是语录,可省看书写作,觉得语录甚好,而学者谙门径,反易入迷途,恰似五四话归结于话四六也”。如此委实简得多。

袁中郎尺牍极好,且可语录模范文,正思闲标点翻印。何家书店有此勇气,付与发行。中郎先生骨已朽矣,版税,养孥,有何可。

答灵犀君论《论语》读法

《社会报》有灵犀君《告林语堂》文。原因期《论语》有篇《择偶论》,记者按“无友如己”的话,“见得圣通,友中有如己者可,无友如己者可。此自私自利,近子杨朱之学。天皆守此训,则友将如三角恋之追逐。贤于者,贤于者必肖于肖于者--天尚有友乎?故曰圣通。”灵犀君作评,谓:“当念书之时,念到‘无友如己’的句,也和林君发生同样的疑问,觉得这话无论如何,能自圆其说,着胆向先生驳问。先生笑:‘读书真读到牛角尖里去了,‘无友如己’这句话,若照的解释,天尚能有友可乎?须知所谓如己者,相为谋的意思。因友之,须择其同于己,志于己的而之,那和自己意志相和的朋友。’于是乃恍然悟到圣到底非通,若笑其通,将反被圣窃笑于地矣。恐林君被窃笑,特举以告之,未知林君认为鄙老师的解释通也通?”

愚按:“如己”得强作“同”解。先生少发疑问,愧灵犀点通,惜信师言,灵机顿塞,而自谓恍然,殊为可憾。约因尔时学未足,未敢自信,易被塾师蒙蔽。然塾师欺,思之心。吾知先生此时再思之,必系疑问派,而非恍然派也。世间塾师惯技,专在塞住学者灵机,答宇宙间疑问,使学者复思索,宇宙复有问题,而名之曰育。此特其例耳。“无友如己”语,本圣故甚其辞,当如此说,门如此录暇为之作文嚼字之推敲,因此益见得《论语》所录失当气而为可贵。吾燕居闲谈,有多少矛盾语,甚语,经发表,必生误会。此与吴稚晖谈话之所以令栗栗危惧。有钮惕生在座,李石曾在座,有对证,更可怕。《论语》书之妙正在多圣门师生燕居闲谈谐谑语气,矛盾语多,甚语多,假修饰语多,反而从此可见得圣幽默。须知《论语》书,未经圣目,即系未经圣同意发表。若骂“贼夫之子”语,孔子看见必删去无疑,以替门徒留面子。盖《论语》所录,或有若曾参之徒所记(故独称曾子有子),或子夏子游门所记,故芜杂。且门妒忌,在所免,子路既,无门,故无说话。然“无友如己”正系圣门燕居闲谈气,原预备发表。吾读《论语》,应作如是观读之。孔子谓割焉用牛刀,原系幽默,子贡看的太正经,乃由夫子纠正之,谓“言戏之耳”。圣戏言之证甚明。

读《论语》贵读语气。失其语气,则可解。且必如此读法,而夫子之个活跃纸。孔子语气幽默,例证正多,兹举二例--

阳货见孔子遇诸,谓孔子曰:“!予与尔言!”

曰:“怀其而迷其邦,可谓仁乎?”

曰:“可。”

“好从事而亟失时,可谓知乎?”

曰:“可。”

月逝矣,岁与!”

孔子曰:“诺,吾将仕矣。”

“吾将仕矣”,盖以阳货为污浊足与丘语,用话释是“好!官了。”这是何等幽默屑与辩之神气!

子贡曰:“有美玉于斯,韫匮而藏诸,善贾而沽诸。”

子曰:“沽之哉,沽之哉!待贾者也。”用话解是:“在此地等!”这又是何等幽默语气。塾师生活剥,会理解圣之幽默,歪窜改,无有是。圣如许潇洒,如许漫,如许热,如许多,如许奋,如许伟,塾师以学先生论孔子,则孔子之伟,彼尚未梦见,何足以谈《论语》?必如此解法即孺悲见,见巳甚,又必取瑟而歌,“使之闻之”,又将如何解法?乡愿读《论语》与汉儒读三百篇样见识。故曰乡愿德之贼也。足老师彼等也,非此等也,虽读《论语》,实是曾读。明以为然否?

附 答广德书

广德先生:

尊函立论,假定圣所言句句必通,且必代为曲解至圣心意,然甘心。此种假定,此种心理,是有先入之见,且为语气留余地,是向经师方法,敢苟同。“如己”释为“志同谋”是曲解,于意义虽甚好,于文字,却勉强的很。足使圣矛盾,而结果愈陷圣于矛盾。如先生引“三同行”的话,谓圣“同行者也有善者在”,善而至于须改,是仅学行及,甚且志趣同。由是愈解愈费解而愈矛盾。

“无友如己”,文极,义极明,益友耳,须曲解。直措词微有欠当,故谓孔子与其子燕居闲谈,无暇作文嚼字之推敲,必认真揣通的话。吾常说话,随暇推敲者多矣,何以独许孔子此种闲谈权利?且陆九渊此种解法,是向宋解经望文生义之毛病,肯于训诂作比较客观之工夫。试翻阅《经籍纂诂》,“如”字古义中,有解为“同”字义否?

《论语》孔子曰“弗如也,吾与汝弗如也”,明明是说赐也比回也,非谓赐也与回也,“如”字用法甚明。平心静气而论,承认“无友如己”,应该解为“自己的朋友”,明夫子勉益友之善意,而宽其措词之失当,是。袁子才答惠定宇第二书曰:“六经者,文章之祖,然未必言之皆当也。”是此意。

语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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